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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只要贞德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

似乎要下雨了。

扶正了被灌木勾住的头盔,布兰度望了一眼被林叶割得破碎的天空。不过下午三四点的工夫,却昏沉得仿佛笼了一层暮色。

他慢慢地向前,左侧的两处伤口已不甚痛,但他乐意伪装出这样一副样子。

虽然暂时没人在意他。

隔着小溪,贞德和崔丝汀正剑拔弩张地“对峙”着,或者说是贞德单方面的对峙。

在布兰度看来,这就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西伯利亚猫,正在谨慎地挑衅一条蜷起身子,慵懒地吐信的极北蝰。

贞德踏着森严的步伐,长剑谨密地遮护着身前的空间,足趾轻轻地点入溪水。而精灵虽然看上去不甚在意,但她此时也只是半张着弓,并没有随意地把第一箭射出。

我方不利。布兰度判断着,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痛快地走上来。

精灵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,她手中的弓箭在这个距离上甚至可以威胁锁甲,而只穿一条裙子的贞德与赤裸无异。

她只是来找乐子的,布兰度想,否则她自然会叫上那四个魁梧的卫士。

以常理而论,贞德若在这个距离中上一箭,几乎就宣告游戏的结束。如果匆忙地下水,而不能适应阻力的变化,其结果不言而喻。

于是布兰度踏入溪流,靴子溅起沉重的水花。

唰一下,两双眼睛都扫了过来,贞德的注意力一闪而逝,而崔丝汀则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他来。

当然,箭还是瞄着贞德的。

“别过去。”贞德不容置疑地说道。

“无所谓。”崔丝汀懒洋洋地笑着,“你们法国人得有两倍的兵力才算公平。”

布兰度继续前进,倒不是径直对着精灵,而是走向更下游的方向。

他摊着手,示意无害:“我手无寸铁,女士,要公平的话,请容我再拿把武器。”

“请,便。”精灵懒到断开了音节,她似乎觉得现在的走向很有趣。

布兰度走到倒毙的六个强盗身边,找他们的劣质武器试了试手,最合适的是一根一米长短的铁皮棍,配一块直径半米多的圆木盾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向精灵点了点头:“我准备好了,女士,要不要朝我来上一箭?”

布兰度准备故技重施,复制一下对付男精灵的策略,不同的是这次更有强援在侧。

只要制造机会让贞德发起进攻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
不出意料的是,崔丝汀轻松地笑道:“好啊。”

而超出意料的,是精灵的手忽然如闪电般炫动起来!

即使在布兰度异于常时的双眼中,那也是相当连贯的动作:三支箭激射而出,第一箭在贞德身前激起水花,第二支射穿她的左腿钉入地面,第三支直奔她的头颅。

贞德腿上的贯穿伤血涌如泉,整个身子遥遥地向后倒下。

“先中一个。”崔丝汀平静的笑中稍显自得,像一个被父亲带到猎场上初射得中的女孩。

布兰度甚至看不清她的动作,下一支箭又搭在弦上,正在朝他瞄准。

不寒而栗。

一种错觉,一种自己已经身死的错觉悄然命中了布兰度。仿佛那支箭已经朝他飞驰而来,将他的胸甲撕开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,碾碎他的心脏就像碾碎车轮前的螳螂。没有一块盾牌能挡住这样的射击,没有一个医生能挽回这种伤势。

直到真正站在这样的弓矢之前,布兰度才明白,战场上那些精兵重甲的大人物究竟是被何等的力量击穿。

但是不要紧。

无论有多危险的武器,只要无法命中,其威力便等于零。

布兰度扔下盾牌,提起铁皮棍,全神贯注。

一切的杂音都消失了,譬如林叶摩挲,清溪流响,弓弦嗡鸣。

瞬间的失真,而后万籁俱寂,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,激烈有力。

飞来的箭矢像是出没于芝诺的悖论中一样,明明在奋力向前,可却又慢的仿佛永恒的静止。

布兰度把自己要做的事分成四步:挥棍,荡开箭,然后冲上去,把精灵砸倒。要是能把手中的棍子换成长剑或者短矛那将是绝杀,可惜换不得。

计划在第二步崩坏。

棍与箭本应交击的瞬间,短棍穿过了箭,像是穿过一个虚影。

箭矢根本不受任何阻滞,以常人快步的速度逼近布兰度的胸膛,像是一个鬼魅般的刺客袖中怀刃,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。

布兰度心中剧震,连带着这个童话般凝固的世界也动摇起来,他奋起最后的力量踏开一步,飞矢险之又险地从他手臂边擦过。

一滴清凉的水珠从头顶的树叶上落下,砸在他的鼻尖上,混入他的冷汗中。

崔丝汀整好以暇地搭上第二支箭,所有的声音都回到耳畔,布兰度的内心却是无比苦涩。

现实中只过了不到一秒,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集中力和精神,去支配那种超越时间的力量,躲开第二箭了。

要死了吗?他想道。

而正在此时响起的那个声音,无疑像春天的喜鹊叫唤一样悦耳:

“该死的尖耳朵,你中了什么?”

溪边的少女慢慢地直起身子,像是关节被换成了生锈的齿轮。她拔下插在额头上的箭,鲜血廉价地涂满她的头面,顺带着将整条裙子染红。

昏暗的林野骤然一亮,惨白的光辉泼洒下来,她宛如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鬼。

精灵飞速地起身转体,持弓的手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,一支箭离弦而去,带着凛然无双的威势射向贞德,然后血花溅起。

贞德举起左手,那支箭硬生生地刺穿了手掌,带着箭羽的箭杆还在颤动,贞德已经挥剑将它斩断,然后泰然自若地迈入小溪。

崔丝汀半跪着发了一箭,又站起来再发一箭,贞德只是挪动手掌,仿佛掌心里画了一个靶心,为精灵拼出了三个十环的好成绩。

“相位箭对我没用,尖耳朵。”在震耳的雷音中,贞德笑着拔掉手中的箭。

崔丝汀扔下短弓,一步跃进小溪,水花尚未濡湿她的小腿,她的拳头已经如战锤一般砸向贞德的面门。

贞德也扔下长剑,接住她的拳头就是一扯,奋起血如泉涌的左腿,膝盖狠狠地撞在精灵腹间。

崔丝汀小退半步,她空置的左手立即攥紧成拳,朝着贞德无遮无拦的头部挥去……

“疾风打,没用。”贞德干脆利落地一下直拳,先声夺人地砸在崔丝汀脸上,这一击是如此地惊人,看起来像是精灵的头拖着身子飞速地砸向水面。

但并没有,布兰度在一旁看着,崔丝汀于绝境中拧腰为轴,将双腿扔了上来,借用了贞德这一拳的惊人巨力,以小腿勾住了贞德的脖颈,反而要将她摔进溪流……

“消力,没用。”贞德梗着脖子,纹丝不动,只是一手扣住精灵的肩头,另一手锁住精灵的脚踝,将她高高举起,像是海力克斯挺举着大地之子安泰。

再没有一幅图景能这样地统一暴力和美学,崔丝汀在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,就被死死地砸入溪流,水花甚至远溅到了布兰度的脸上。

贞德骑在精灵的腰上,宛如扑倒猎物的猛虎,深吸了一口气:

“没用没用没用没用——”

大雨倏然落下,把少女的呼喝声淹没,布兰度耳边只剩下滂沱的雨滴,像贞德的拳头一样敲打着这森林里的每一座树冠。

雨幕一层层地浸没下来,打湿了每一重枝叶构成的伞盖,终于痛快地落下,兜头盖脸地浇在他们身上。

贞德这才骄傲地仰起头,任雨水冲去她头面上的血流,露出眉间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
“怪物。”躺在水里的精灵虚弱地说道。

“你,你们才是怪物。”贞德笑着说,“我发誓过,要把你们这样的怪物,一只不留地从法兰西的土地上驱逐出去。”

她伸出手,拾起插在溪底的长剑,将剑锋抵在精灵的胸前:“你还想说什么吗?”

精灵平静地说道:“我付赎金。”

过于理直气壮,贞德无话可说。

毕竟在当下的西欧,只有雄强一时的英国人有资格喊着“我蛮夷也”,一边拒收赎金。长期处于下风的法国人还没堕落到那个地步。

“两匹马,十天的口粮,五百金克朗。”崔丝汀扳着手指,轻轻地说道。

大约十年前,教皇提议替法国人赎回他们的元帅布锡考特阁下,也不过准备了四千金克朗。不管眼前的精灵有多尊贵,相比起名可敌国的大元帅来说,终究不可同日而语,五百金克朗可以说是一个极高的溢价。

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,但贞德却猛地伸手,揪住了精灵的衣领,剑锋刺破她的衣服,一股清淡的血色在溪水中荡漾着,和贞德浓烈的血流混在一起。

“你想收买我么?”贞德的脸上仍然带笑,只是不住地抖动着。

“我值这个价。”精灵似乎并不在意一柄利刃正顶在自己的胸腔上,“仅此而已。”

布兰度看到风雨中四个人影正在逼近,而溪水中的交涉陷入了僵局,急忙赶上几步,插嘴道:“你的侍卫可能有马和干粮,但金克朗呢,有那么多么?”

崔丝汀确实地皱起眉头,沉吟道:“这倒是,这里离蒙塔日很近,我可以让那里的长官支取给我。你们跟我去么?”

贞德的表情松缓了一分:“不必了,你不是一般的精灵,留下你的信物。”

她用剑拄着溪底,挺身而起。崔丝汀顺势坐起来,拢着腿,从靴子内侧拆下来一把鹿皮鞘的匕首,递了过去:

“这是父亲让瑞士的矮人为我打的,大概值三十克朗,带着它到奥尔良来,随时都能支取五百克朗。”

贞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:“奥尔良还不是你们的!”

崔丝汀耸耸肩膀:“迟早,战争已经要结束了,法国人,下次再见我们就不是敌人了。”

布兰度明白精灵的意思。法国不能失去奥尔良,就像南宋不

能失去襄阳。而今天的战役正在埋葬这座要塞,埋葬法国所有胜利的希望。

“不会结束。”贞德咬着牙说道,“我们会在森林里战斗,我们会在田野中战斗,我们将在任何一座山岗上战斗,就算法兰西大半落入你们手中,人民遭受奴役,我们也会继续战斗。”

崔丝汀奇怪地说道:“为什么?”

“吾王是从你们的国王手中接过的全法兰西之王冠,吾父是法兰西合法之统治者,我们金雀花的宗族是诞生于法兰西的宗族。等我们拿下奥尔良,还会有人反抗我们么?”

重伤后的精灵像芦苇一样脆弱,但她说出这番话时就像磐石一般坚定。

贞德僵立在雨中,嘴唇动了两下,说不出话。

布兰度却挑了挑眉,轻巧地接过匕首:“您说的对,女士,我们该向前看。”

贞德以讶异的眼神瞪着他,而布兰度只是说道:“我知道我该干什么。”

四个士兵戒备地从坡道上走下,崔丝汀呵斥了他们一番,于是他们又分出人手牵下来两匹马,马上载着两个油布的包裹,还挂着一根骑矛。看到骑矛之后,布兰度怎么看怎么觉得其中一匹马有点眼熟?

崔丝汀懒洋洋地说道:“真幸运啊,我的属下告诉我他们在森林外面正好捡到两匹马。”

布兰度擦了把脸上的雨水:“这不公平,女士,能请你再给这孩子加件衣服么?”

“好。”崔丝汀摘下连兜帽的披风,盖在贞德如石雕般的脸上,利落地转身离去,消失在风雨中。

等到她的影踪彻底远去,贞德才一把拽下头上的披风:“布兰度先生,您刚刚想说什么?”

布兰度把手中的匕首递过去:“和她争口舌之利有什么用?你应该先收下它,当做五百克朗,或者……”

“或者?”

“一个机会。”布兰度苦恼地挠着湿透的金发,“风险很大,也不能拯救奥尔良,但是……”

“但是?”

“能让你向英国人进攻,让他们狠狠地出一次血。”

贞德扬起一副笑脸,在暴雨中显得狼狈而憔悴,雨水正胡乱地在她脸上画下纹路。

“出发!”她精神满满地喊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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